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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瞎子算命、这是一个故事

一九六九年腊月的一天夜晚,我因县城已无家可归,就在荒僻的知青点自己枯灯夜读。外面下着雪,无声无息,静得可怕。偶尔远处传来几声零零星星而又沉闷的鞭炮声,这才意识到快过年了。我再无心思看手中的《费尔巴哈与

一九六九年腊月的一天夜晚,我因县城已无家可归,就在荒僻的知青点自己枯灯夜读。外面下着雪,无声无息,静得可怕。偶尔远处传来几声零零星星而又沉闷的鞭炮声,这才意识到快过年了。我再无心思看手中的《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》,凄凉的身世不禁眼中湿润,这意境中对名句“寻寻觅觅,冷冷清清,凄凄惨惨戚戚”最能共鸣。

那一带农村,建房屋的地方叫台子。我是孤台孤屋孤灯孤人,风雪为伴,畜狗为友。我们的知青屋,是全村唯一的砖瓦建筑,红砖青瓦,却没有油毛毡垫顶,屋顶缝隙可塞手指,雪花不停钻进屋内,湿了被褥,湿了四处露絮的棉衣,湿了手中书,北风呼啸,一阵紧似一阵。忽然,我喂养的大黄狗急促叫唤,我出门制止,是同队的一农民子弟来了。他叫鄢祖发,满身雪花。他说,一个人多孤单,走,去我家。

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瞎子算命、这是一个故事

他家也和全队农民一样,是茅草棚。堂屋坐着六七个人,煤油灯一豆忽闪宛如萤火虫。

众人袖手围坐,相互看不见面容,但只要说话,声音是辨得的。被围中间的,那声音却陌生。我刚进来时,堂屋有过短暂的沉默。鄢祖发对陌生声音说:“不要紧,下乡青年,和我很好。”

这时,一个苍老的声音说:“他才30出头就当了大队书记,太顺了。我总怕他出事。求您给算算。”

噢,原来那是个算命瞎子。

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瞎子算命、这是一个故事

瞎子推诿却经不住再三央求,才说:“我家是地主,你是我家长工,我们两家关系全村人是知道的,和亲戚关系也差不多。你是真心真意,那我就实话实说了。不要看他现在八面威风,衣服角角能扫得死人,明年春上叫你儿子多加小心,搞不好要家破人亡。”

如果有人告密这里在搞封建迷信,这番话就是活生生的阶级斗争。但,能坐进这个堂屋的人都“不要紧,可靠。”

听说会家破人亡,顿时死寂。

大队书记叫孙守福,他父亲把算命的事劝告了他,被他严厉回敬:“现在是什么气候,还听这乌七八糟的封建迷信!”

阶级斗争当饭吃、餐餐离不得的年代,这封建迷信可是逆天大罪,领导全大队三千多人口搞阶级斗争的支部书记,怎么会信算命的鬼话!

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。

江汉平原的春天,是人世间最美的季节,莺飞草长,鸟语花香就不用说了,吸到鼻子里的空气,也是上苍溢出的生命精华。农民在春天要为返青的小麦除草松土,顺便要为即将播种的棉花整理好沟沟厢厢。干这种农活的都是半边天们。那年代,偏远农村虽已不搞文化革命,但阶级斗争弦还是紧绷的。一望无边的庄稼地里,每天耕作,都要插上若干根五颜六色的彩旗和毛主席语录牌,春风吹来,风展红旗如画。

但如画的风景还是满足不了人的精神需求。用今天的词汇就是,人们需要黄段子以解心灵的饥渴,那就是边干农活边讲流氓话,讲男女之间的性话题。

那些流氓话这里就不公开了,总之,所有流氓话的效果,让劳作中的女人们笑得叉手弯腰,又让他们既脸红又满足。最难为的是那些未婚的女子了,所有黄段子的情景和寓意,她们没经历过却天性就能听得懂。可因为未婚,又必须装着听不懂,装装可以,难在要忍得住笑。

农村人的黄段子,是质朴而单调的,她们会说,“秀英,昨晚吃一根油条两个鸡蛋了吗?”

农民的逻辑也是狡黠,如,男女混在一起下地,要方便了怎么办?女人会去很远的草丛或竹林,而男人只要离开人群一两仗远,再转过身就解决了。

不怕被人看吗?答:“男人的东西男人不会看,女人看吗?没结婚的看了也不认得,看了白看;结过婚的早认得了,看了也不稀奇。”

就在半边天们陶醉于女社员谭兴玲讲述的荤段子之中时,妇女大队长贾玉凤实在看不下去了,这是阶级斗争的表现。她严厉制止。不料谭兴玲正在兴头,她的讲述使自己成为全队妇女的中心人物,她一时成为“明星”。而贾玉凤的一瓢冷水浇灭了兴头,严重伤害了谭兴玲的自尊,她偏要继续荤段子!

贾玉凤的权威被蔑视,扬言,再讲这种低级趣味下流的东西,就抓去大队批斗!

谭兴玲反唇相讥:“谁下流谁心里明白!”

贾玉凤:“你说谁下流!”

谭兴玲:“谁下流大伙知道!越下流就越装正经!”

话中有骨头。有人甚至大胆拿眼瞟贾玉凤。

贾玉凤已被逼到悬崖,色厉内荏:“你再不说出张三李四,我这就揪你去大队!”

一旦揪去大队,批斗是少不了的,还要捆绑,脖子挂牌。

谭兴玲恐惧:“……是谁去年天天夜晚往医院送鸡汤!”

窗户纸被捅破。全村人早暗中相传:大队书记孙守福,在贾玉凤的丈夫在南方当兵的三年中,使贾玉凤三次怀孕并堕胎。所说送鸡汤之隐喻,正是指孙守福捧罐夜行。

俗话说,运气一到,门板难挡。

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瞎子算命、这是一个故事

阳春三月,也是国家每年军人复转的季节。

贾玉凤的丈夫刚复员,正奔走各方送档案材料。

本来就是皇帝的新衣,谭兴玲一语道破。形势逆转,贾玉凤面如死灰,倒地哭闹,既像无地自容,又像受污蔑后以死明志讨回清白的抗议。霎时间,所有人停止农活,人人惊骇如木鸡,连地头的彩旗也不再招展。

恰是复员的丈夫经过,闻风大怒,将贾玉凤一路拖地回家,暴打后,贾玉凤全盘招供。

复员军人屈辱自在情理之中。倏地操起劈柴斧,直奔孙守福家。农忙大白天,书记在外忙碌。复员军人砸锁斧劈,书记家大门分尸无型,又砸锅碎铁–这就是算命瞎子的家破之应。

闻听孙守福在九里地之外的公社开会,复员军人狂奔公社。

早有大队电话打到公社,复员军人上下气不接地到了公社,自然不见孙守福人影。且,公社书记在当长工时,就与孙守福的父亲有同甘共苦之交情。

再说那算命瞎子危先生,本是地主家儿子,8岁眼瞎,便学了算命的本事。1958年,15岁瞎着眼非要随修丹江水库的村里人出门,他说算命就要走江湖。但他却一直往西北方向去,过襄樊,去了陕西商南县,不几年就落户成了家。

到文革开始后,他携家带口年年春节回天门。他地主家出身的其他兄弟姐妹早已戴了地主分子帽子,不敢乱说乱动。

只有这个瞎子,大人小孩都穿着最时髦的铁灰色的卡衣料,边走路边听袖珍收音机里的样板戏,一家人其乐融融,好不风光。

危先生所在的陕南地区,几省相邻,文革从1967年下半年起,武斗愈演愈烈,造反与保皇,随中央斗争而不时翻云覆雨,群众造反组织也因此而“翻烧饼”。即使今天得势掌权了,也难逃五日京兆的反复。不要看大街上高音喇叭震耳欲聋地整天呼喊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,但国人骨子里的宿命情结还是根深蒂固。今天中央文革支持,掌权了,明天修正主义会不会反扑?两派群众组织都自称造反派而指责对方是保皇派,谁都有掌权的机会,也谁都有失势的可能,明天会怎样?

于是,无论是得势或失势,双方的头头都会在夜静更深时摸进远近闻名的半神仙危先生的家,询问“前程”。

危先生极厚道也极务实,对于失势的头头来家,一包饼干或两瓶白酒,他会收下这卦金;而得势头头进家,头头们很自信,“危先生需要什么计划物资,尽管说!你再给我算算。”

这样,那个年代最难得的“三大件”–自行车,手表,缝纫机,危先生却只需一句话就能办成。危先生为天门农村的乡亲们买过这些稀罕东西,所以,当他回天门来过春节时,风风光光地听着袖珍收音机,走在乡村田野上,村民们除了佩服、羡慕,还能说什么呢?

家被劈门砸锅后,孙守福至少半年不敢露面,那年代,破坏军婚,最高可被枪毙。

第二年腊月,危先生又回天门过年来了。孙守福的父亲比谁都盼望着危先生。

危先生说:“不要紧的,守福不会坐牢。”

“人家到处告状,还去天门告了(当地人把去城关叫去天门)。”

危先生:“不要紧的。明年他吃香的喝辣的,比国家干部都抖火!”

复员军人的确到处告状,也到过天门。但在区里范围内,公社书记上下都活,告到哪都是一软拖,而更多的时候耽误了工分走上十里路去了公社,却“书记到县(或区)开会去了”。

俗话说,久病床前无孝子。这时是,资深访民可问天。更何况,这位复员军人小学没读完,不会写控告信,凭一张空嘴去四海翻腾、五洲震荡的文革县城,找谁?谁理你?又何况他是背着干粮,花自己坐代客车的路费,还没有住旅社的证明,来回二百多里路程,他有多少精力和银两去告状?至于没有控告信,有人曾建议他找默雷细雨帮忙写写。他说:“他是下乡青年,是四类分子子弟,我是复员军人,怎么能找这种人!”得,这就是气节,这就叫大节不亏。

当然,即便默雷细雨有讼棍之才,可那也是公检法被砸烂的年代不是?

造化自有安排。

复员军人颠簸奔走累月,终于气馁,加上年轻妻子的热被窝夜夜温馨,还是既觉又悟了,只要想得穿,刮三胎,也没落下什么病嘛。

公社领导体贴入微,看准复员军人心回肠转的机会,多方协调后,把这位前军人安置到外公社一农科站管理库房。虽说不拿工资,也没跳农门,但不用再脸朝黄土背朝天了,也再风吹不着雨淋不到了;更养人的是,365天,天天都能有十分的工分,这样的满勤,全大队唯一。这让前军人、现复员军人彻底宾服,人生苦短,还是闭眼过日子吧。

话分两头。

毛主席发话了:贫下中农要占领上层建筑!村里一个漂亮姑娘虽没有文化,但爱琢磨事,一次她问我:“小某,毛主席是不是天天在家里想语录?”我忍住笑说我哪知道!

我们公社临近有几所五七干校(可百度“五七干校”),都要千方百计落实毛主席这条语录,都在寻找途径让出上层建筑,请贫下中农来占领。他们诚恳地请当地公社派贫下中农代表进驻干校,理由是,请派代表指导我们种棉花,天门县是全国闻名的百万担棉花县,周总理接见过你们的县领导。

这样,一举三得:公社领导落实了毛主席指示,派出了代表;让孙守福去占领上层建筑,应了干校上层建筑之请;将孙守福和复员军人彻底隔离,免生事端,化解了人民内部矛盾。

于是孙守福去了中央某部委的五七干校,代表贫下中农去占领上层建筑。我既好奇也羡慕,去省干校找恩师(另文《我的知青际遇》叙述)打听孙守福,答不知道。只听说来省干校占领的是邻县一位村支书的儿子。20多岁。

改造中的臭知识分子们,敬孙守福如国宾。至此,孙守福戴上了红袖章,出差去过北京,去过武汉,去过上海,见了大世面。要知道,当年那个大队,一辈子没去过天门城关的农民,最少也是95%哩。理论上孙守福还是戴罪之身,却不仅没有坐牢,倒是过上了精神贵族兼富贵人的上流生活。抖火啊!瞎子危先生真灵。

结束此文时忽然想起,当年孙守福去占领上层建筑后,生产队里除了私下更加对危先生五体投地外,也异口同声虔诚地感叹:这人生在世,不是命又是什么呢?

也有人不无酸意地“呸呸”–,

下面是一句粗话,请乡亲和群友原谅默雷细雨的粗鄙,实在是这句话是我知青见闻中难忘的农民语言:“这是寡妇门前挂JB–天助良缘!”

几十年过去了,我时常深究这话:那挂上去的物件是哪里来的,又是什么人把它挂到了寡妇的门前?又是白天挂的还是晚上挂的?如是白天,有人围观吗?如是晚上,那屋内的寡妇知不知道屋外的响动呢……